丧中带萌_

【翻译|费家亲情向】Another man’s cage 12 他人之笼

原作者:DawnFelagund

Summary:《费诺里安观察日志》—— 芬德卡诺著


Chapter 12 芬德卡诺


在我的梦里:费雅纳罗大伯牵着我的手走向他的锻造坊。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锻造坊,但我曾透过门口瞥见他的身影,高温与黑暗的可怕碎片在梦中共同筑成了这个骇人之地。梦里的锻造坊萦绕着可怕的红光,这好热,我很担心自己一松手就会被烈焰吞没。大伯给我布置了一项复杂的任务,就像是他在对迈提莫堂兄讲解合金、回火和聚变热量等深奥问题那样  。然后他递给了我一大块金属,可我细瘦的胳膊根本举不动,只觉得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哭叫一声,把它丢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地上的残渣扁得像个水坑,又似是一只被踏死的动物。诺丹尼尔伯母出现在他身边,他们连连摇头。她的头发是火焰的颜色,与大伯乌黑的发丝交织在一起。“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已经尽力了,可他确实是无药可救。” 她这么说道。出了门,我们步入提力安,我的父母此时却神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费雅纳罗大伯的房子,它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市中显得格格不入,那对肆意无序的飞檐穿透了贵族们的房子,甚至穿透了芬威祖父的宫殿。“好吧,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诺丹尼尔伯母说,我被独自留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没有人认出我是王子,他们全都在我祈求帮助时,转身离去了。


我忍住哭声,猛然惊醒。


过去的一周里,我每次醒来时,心脏带着希望跳跃,希望我睁眼就能看见奶油色的窗帘,就能陷入柔软的床单,发现自己安安全全地躺在我提力安的卧室里,可每每都会事与愿违:一条铺在岩石地面上的薄被子,睁眼便是橄榄色的帐篷顶,身边是我半大伯的家人,他们说起话来语速急促自信满满,大笑起来热烈疯狂,和我们家里一点也不一样。过去的六晚里,我们就这样在野外安眠,随着我们深入寒冷的北方,圣树的光芒变得愈发暗淡,我的噩梦也随着黑暗变得越来越激烈可怖。


现在是傍晚,我不小心打了个盹。我们从昨晚开始就在这里扎营,如果没有被突发事件耽搁的话,我们现在已经快到佛米诺斯了。


事故发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很累,但费雅纳罗大伯坚持要我们先走到一片宽阔的草地后再休息,那里有松软的土地和临近的泉水,于是我们便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继续前行,被柔软的地铺与安心的沐浴深深吸引。一只兔子从阴影里跳了出来,惊到了我堂兄提耶科莫的马。那匹马后仰着正准备跃开,玛卡劳瑞堂兄贴着自己的坐骑,一把攥住了提耶科莫的缰绳,在驯马的过程中,摔落了自己的马鞍。他向前倾倒,在空中晃荡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栽了个筋斗,肩膀着地摔在了岩石地上,一块突出的石脊猛地划烂了他的衣服与血肉。


这就是我们滞留于此的原因——离柔软的草地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这里肯定长满了石头,因为几分钟前我刚刚睡着的时候,脚下的地面还是平坦舒适的,可现在有块石头戳中了我的后背,让我从噩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费雅纳罗大伯在帐篷周围摆好了灯来驱散黑暗,他现在陪着玛卡劳瑞坐在一盏灯下,正在检查他的肩膀。伤口看起来已经比昨晚好了不少,当时迈提莫和费雅纳罗大伯在匆忙中搭好了歪七扭八的帐篷,剥下堂兄染血的外衣,玛卡劳瑞颤抖着,却没有流下眼泪。诺丹尼尔伯母急忙把卡尼斯提尔堂弟搂进怀里,用满含泪水的颤声表示她要去找些柴火。我和提耶科莫坐在一起,病态地欣赏着堂兄肩膀上的紫色瘀伤,一道快要见骨的口子被鲜血糊着黏腻不堪,我看见大伯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伤口,玛卡劳瑞失声哭叫出声,随即便一口咬住手中攥成一团的外衣。迈提莫双手捧起弟弟的脑袋,让玛卡劳瑞的脸贴在他的胸前,看着费雅纳罗大伯清洗缝合伤口,然后给周围皮肤的淤血涂上药膏。玛卡劳瑞无声地抽泣着,我却被此情景迷住了: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强壮的年长者这般哭泣。我一直以为疼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失,就像香槟在空气中放置的时间越长,气泡就会消散一样。


我从来没有在医师那接受过这样的治疗,更别说接受我父亲的治疗了,在提力安,我们有的是人会毫无怨言替我们完成那些大伯家里人每天要做的杂务。不过,我见过一位领主的小女儿在宫殿的楼梯上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医师戳了戳她的淤青,给她涂了药膏,包了绷带,却没有像费雅纳罗大伯对玛卡劳瑞做的那样,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对她耳语,说她很抱歉,她宁愿自己忍受万般折磨,也不愿小女孩受一点痛苦。


玛卡劳瑞现在不哭了,费雅纳罗大伯在他的肩膀上抹上了更多的药膏。淤青已然消退,伤口上的缝线让我想起双唇紧闭时露出的小尖牙。玛卡劳瑞露出一副酸痛的倦容,提耶科莫堂兄蜷缩在他腿上睡着了,玛卡劳瑞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他的金发。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站起身来,悄悄地躲出了帐篷。


我们扎营的平原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片刚露头的草,土地看起来焦黄又灰暗。若不是天气这么冷,我准会以为这片地是被烈火燎过了,因为它展露出了一种经受过这种磨难后,疲惫又丧气的外观,可夜晚带来的寒意如此之深,冷到仿佛灼伤了我的指尖。远方的泰尔佩瑞安光芒正盛,给大地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我把厚重的斗篷紧紧裹在肩上,听着迈提莫的声音。


其实这不是我的斗篷,是提耶科莫的。我父亲肯定对北方的气温毫无概念,因为他只给我打包了一件轻便的旅行斗篷,能驱散正午的高温,却难以在北方的寒夜为身体保暖。但提耶科莫比我高大许多——虽然他也就比我大了一岁——从他那借来的这条厚斗篷由于长期耷拉在地上,下半截已经变得破烂不堪。每当他的父母或迈提莫不注意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恨,恶狠狠地盯着它。他鄙视我的存在。我猜他们所有人都是,除了迈提莫。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脑子里的噩梦余温尚存的时候先去找了迈提莫。


离帐篷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堆做饭用的炊火。今天下午,迈提莫和费雅纳罗大伯骑着马驶向了地平线上那排模糊的树林,在劳瑞林渐暗时回到了营地,迈提莫的马鞍上挂着一只硕大的火鸡。此时此刻,这只拔了毛调了味的大鸟,正架在炊火上烤着,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它的气味温暖而诱人。迈提莫本来是负责看火的人,但现在火鸡已经烤了两个多小时,这便不再是一项需要高度警惕的任务,只需每隔半小时左右在烤架上轻轻转动一下。男学徒们正忙着做各种各样的烹饪杂活,安娜温德的缺席告诉我,迈提莫不会走远。


我走到帐篷后面,听到他的声音从一小片灌木丛中传了出来,我循声望去,他坐在树下,和安娜温德挨在一起,两个人在他的斗篷下依偎着,我知道她有一条更适合自己肩膀的厚斗篷。他在谈笑间亲吻着她,她闭着眼睛,微笑着,手指绕着他的头发。迈提莫是个很深情的人;他时不时就会亲吻我和他的弟弟们,但从来不像这样。他不会在嘴唇上连吻两次,不会让自己的嘴唇停留在我们的皮肤上,更不会张开嘴!他们把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我看不见他的手,但我注意到厚重的布料下有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好似有小动物在下面挖洞。


我想躲得隐蔽一点,可迈提莫听到了我的声音,眯着眼看向黑暗。“Kano?”


我听见他叫了我的名字便冲了出去,跑到他们身旁时才放慢了脚步。我正打算扑进他的怀里,但安娜温德的出现阻止了我。“我做了个噩梦,” 我虚弱地说,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扭动着我的脚趾。他们没有叹气也没有抱怨,但我知道我打扰了他们。他们唇上的欢笑声已经消失了。


“Kano,” 迈提莫说,张开双臂,让斗篷掉了下去,“快过来。”


我走进他的怀抱里,他一把将我拉到了他的腿上。我不想坐在这,不想离安娜温德那么近,但起码这里很暖和。


他的发丝挠得我的脸颊很痒。一头红发!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这种颜色的头发,提力安的一些家族有一种铁锈色的头发,被大家称为红发,但那更像是一种橙色,远不如迈提莫的那般惊艳,他的头发更像深红的血色。我记得在我的一岁受诞日宴会上,他抱着我——这是我对我大堂兄的第一份记忆——然后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以为会得到金属般的触感,却被那份柔软与温暖震惊了。


“你梦到什么了?” 他问道,我正常会告诉他,可安娜温德盯着我看个不停,我不想让她知道。在我马上要大声说出一个噩梦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样好傻,虽然我觉得告诉迈提莫一下没什么,但我怕安娜温德会嘲笑我。


“如果你告诉我呢,” 他试探道,“这个梦就会变成一缕烟,再也不会烦扰你啦。可要是你憋在这里不说的话,” 他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它今晚就会溃烂,然后回到你身边,除非你大声说出来,让它化为乌有。”


我依旧摇头。


他环着我的手臂紧了紧,然后叹了口气。


我急着想说些他想听的话,说道:“玛卡劳瑞又让大伯帮他清理肩伤了。”


“哦?” 这吸引了迈提莫的兴趣。“还顺利吗?”


“他没有哭,” 我说。


“嗯,对,他不会哭的。这种药膏是为了缓解下层的肌肉,不像清理缝合新伤口时那么痛。”


我只能想象这样的痛苦,因为我从来没有受过需要缝针的重伤。我能吹嘘就只有一个挫伤的膝盖和几处轻微的抓伤,我的侍女们很淡定地用肉色的绷带将它们包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不应该被揭开的微小耻辱。我大伯一家就没那么娇气了,他们穿着短袖外套在森林里骑行,并不介意手臂上被灌木丛划出的斑斑点红痕。提耶科莫甚至因为从树上摔下来,嘴后面缺了三颗牙。诺丹尼尔伯母并不介意,说反正他应该很快就能长出成年牙齿了。有天晚上,迈提莫在河里给我们洗澡,我在他给卡尼斯提尔洗澡的时候看向他的身体,他皮肤上有几处像细线一样的伤疤,曾经的伤口现在就像瓷罐上的小裂痕。我在这个想法传到大脑前就不自觉地摸了其中一道疤痕——一条在他臀上大约两寸长的细小皱痕——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我意识到似乎没有什么能冒犯他ーー即便是赤身裸体时被这样亲昵地触碰ーー他说,“这道疤教会我在森林里狩猎时要更加小心。玛卡劳瑞的箭擦伤了我。情况本来可能会比这还糟。” 我将手按在他温暖的皮肤上,感受着下面坚硬的骨头,一想到撕裂的血肉,我就有点恶心。


“他会疼上个好几天,” 迈提莫现在评价起了玛卡劳瑞,“但他做了一件勇敢的事。提耶科莫总觉得自己特别强大,可他终归还是个小孩,如果他的小马驹脱缰了,他可能会受很重的伤。”


“我们还要在这待很久吗?” 我问道。我讨厌在他说完话后我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细小。


“估计不会。要是我们把他的手臂包扎起来,玛卡劳瑞明天就能和我或者阿塔共骑一匹马了。我们离佛米诺斯就剩两天的路程了,在这里逗留毫无意义。”


安娜温德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对我微微一笑。或许我的出现唤醒了她内心的渴望,渴望像这样与我的堂兄亲密地坐在一起,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那是他们的孩子,不是我。


好吧,也许她会得偿所愿,迈提莫比我叔叔阿拉芬威小不了几岁,他都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儿子:我的堂弟,阿塔告诉我,我可以把他当成朋友与毕生的伙伴。有趣的是,我已经有四个堂兄弟了,他却从来没想过对他们说同样的话。结果他现在这么快就把我丢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不过迈提莫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我敞开心怀爱上的人。玛卡劳瑞善良又温柔,但经常因为他的音乐心不在焉。他的小弟弟们对他来说是个累赘,他又何苦去关心那个强加进他们中间的小堂弟呢?卡尼斯提尔太年幼了,不好接近,而且他还古怪得要命。那天他指着我说我是蓝色的。深蓝色。当时我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上衣和一条棕褐色的裤子,所以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还有就是,提耶科莫在吃醋。


他漂亮得惹人嫉妒——几乎可以说是和迈提莫一样迷人惊艳——那一头浓密的金色头发好似蜂蜜,灰色的大眼睛中缀着点点蓝色。他长得还很高大,我就比他小一岁,但在体力竞赛中,他却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一个年龄是我们两倍的孩子。想都不用想,他跑得比我快,爬得比我高。他已经是个老练的骑手了,身上背着一把漂亮趁手的小号长弓。我毫不怀疑他会射箭,且准头很好。费雅纳罗大伯非常了解他三儿子的美貌,他为他挑选的衣服带着密林深处的幽暗绿色和劳瑞林时刻天空明亮的蓝色,这让他的头发在丰富的颜色衬托下,仿佛黑暗中的一抹耀眼的光芒。我觉得自己就像他身边一个苍白的影子,可他总是用嫉妒的眼神盯着我,紧紧地黏着他的父母,或者迈提莫(甚至玛卡劳瑞),还会在我靠近的时候迅速抱走卡尼斯提尔。


他就是那个用来蛊惑我同意加入这场旅行的堂兄。“你的堂兄提耶科莫,” 阿塔阿米会这么说,“和你差不多大呢,想象一下你们在一起会玩得多开心呀!你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


我曾浪漫地幻想过和他一起漫步在森林深处,捕捉那些对提耶科莫来说都很有挑战的猎物,或者我们两个人深夜在我的房间里学习,彼此低声吐槽他的父亲有多糟糕,让我们干了这么多活。我的心曾因渴望这样的陪伴而悄悄震颤。提力安是个繁忙的地方,许多领主都有和我同龄的孩子或孙子,但我是唯一的小王子,出身显赫,令他们无力攀缘。阿米已经做出了努力,把其他孩子带到我们家,给我们留下一堆玩具,让我们在茫然地对视中消磨时间。等到他们的父母来接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在阿米和阿塔能听见的地方大声询问:“你们玩得开心嘛?” 然后孩子们便会乖乖地点头,我感觉自己就像阿塔和阿拉芬威叔叔玩的棋盘游戏中的一粒棋子,目标是从对手那里夺取权力。


因此,在我得知我的弟弟和堂弟出生时间相差不到一个月的消息时,我的欣喜若狂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终于要有玩伴啦!可紧接着,我就被丢到了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家庭中,期望与那些与其说是家人不如说是陌生人的堂兄弟们成为朋友,他们显然不希望我在这里。除了迈提莫。


我依偎在他胸前,突然被自己对堂兄的爱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安娜温德,我一周前还不怎么认识他呢。此时此刻,我确信只要迈提莫和我在一起,这个夏天就不会那么悲惨。


~oOo~


那天晚上的晚饭吃得很晚,因为火鸡要烤一会儿,等我们终于围着篝火坐在地毯上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在家的时候,我们会换上干净整洁的长袍准备就餐,在双树交会十五分钟后准时在餐厅集合。我的大伯费雅纳罗在迈提莫和玛卡劳瑞的帮助下,为家人做了大部分的饭菜,但在家里,我们有聘请来的厨师为我们做饭。大多数晚上,至少有一位领主会和我们一起吃饭,所以我的嬷嬷总会给我编好辫子,把我银质的王子额冠固定在上面。我知道,阿塔把我的额冠带来了,就放在我行李箱的最上层,一摸就能摸到。我还知道,在我们翻看我的行李为旅途打包时,迈提莫看到了它,但在他把东西收拾好后,我看见他最先将它放回了箱子里,塞在了最底下。如果他和他的兄弟们有类似的额冠——他们肯定有,因为他们是王位继承人的儿子,而我只是个毫无继位希望的王子——那他们平时肯定是不戴的,我甚至怀疑他们压根就没把额冠带来佛米诺斯。


费雅纳罗的家庭聚餐十分随意。我的伯父伯母轮流负责把食物送到小卡尼斯提尔的嘴边,今晚轮到费雅纳罗大伯了,卡尼斯提尔紧挨着他坐下,和他披着同一条斗篷。提耶科莫挪进了迈提莫怀里,一边吃自己的盘子里的东西,一边扒拉着他哥哥碗里的饭菜,还隔着火堆对我投来锐利的眼刀。我坐在伯母身边,玛卡劳瑞和学徒们混在一起,他们对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除了安娜温德——她毫无悬念地坐在了迈提莫旁边就餐。玛卡劳瑞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他裹着两件沉重的斗篷,吃东西的样子很是笨拙,因为我大伯把他受伤的胳膊绑在了身上。迈提莫告诉我,这是他受过最严重的伤,玛卡劳瑞缺乏迈提莫与他两个弟弟共有的那种对粗暴肢体接触的喜爱。提耶科莫曾略带轻蔑地表示:“这可能就是他摔下马的原因吧,” 他接着推论道,“换我的话肯定能保持住平衡。”


我从迈提莫的眼中看到了燃起的怒火,但他的声音里只带了一点愠怒,他说:“别忘了他是为了救你才摔下去的,提耶科莫。要不是他反应及时,很可能就是你在缝针了。”


这句话让提耶科莫闭上了嘴,对此我很高兴。


啊,我多么希望我能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爱我的堂兄啊!他在迈提莫的怀里显得那么年幼天真,小口小口啃着裹在面包里的火鸡,篝火让他的金发闪闪发光。但是他看向我时,所有的爱都从他的眼里消失了。


诺丹尼尔伯母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盘子,我的盘里堆满了面包、干果和一根玉米,好像期待我能就这么直接拿起玉米棒子啃着吃。当然了,还有火鸡——一整块鸡肉包着骨头带着筋,油脂滴到了我盘子里的其他食物上,由费雅纳罗大伯用混合香料调好了味,让我想起了澳阔泷迪特供的辣虾。肉的外部热辣焦脆,但靠近骨头的地方又红又凉。我的嘴唇在触摸到冰冷的死肉时退缩了,饥饿感在我的胃里荡然无存,可我的堂兄弟们却狼吞虎咽地消灭了所有的烤肉——甚至吃掉了泛红的部分。


我把骨头扔到盘子里,摘起了玉米。直接用手吃饭可太尴尬了,没有餐具能稍微隔绝一下你和食物的亲密接触!玛卡劳瑞盯着那块被我丢开火鸡骨头,看着我留下的那点带血丝的肉,问道:“如果你吃不完的话,芬德卡诺……?” 然后他的声音变小,留下了个没问完的问题。


费雅纳罗大伯和迈提莫面面相觑,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很高兴你感觉好多了,玛卡劳瑞,” 诺丹尼尔伯母说。我点了点头,同意她将骨头递给玛卡劳瑞,看着他略带笨拙地单手啃完了我不敢吃的那点肉。


玛卡劳瑞叼着火鸡腿嘟囔道:“现在的痛感已经没那么难熬了。当然了,一部分原因肯定是阿塔在我身上浪费的那一磅药膏起效了,每隔一小时就要涂一次肯定管用。不过,我今晚可能只能吃掉半个我那么多的饭菜了,不像平时那么饭桶,能吃掉整整一个我。”


他们又笑了起来。我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可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清楚在一个坐在地上用手吃饭的家庭里,什么才算是得体的行为,在这个家里,不到一片树叶落地的时间里,讨论的话题就能转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严肃哲学迷思中去。“一磅药膏和重达你一半体重的晚餐,很值得换回你的健康与舒适。” 费雅纳罗大伯对他说。“我很高兴你恢复健康了。我们明天再出发。你,玛卡劳瑞,和Nelyo一起骑我的马,我带着卡尼斯提尔一起乘Nelyo的马。这样你就可以让手臂休息——甚至睡一觉都没问题——也不用担心从马上掉下来了。”


“我又要变回小孩子了,” 玛卡劳瑞说。


“隔段时间奢侈一把,体验一回做孩子的感受没什么不好的。”


我甚至完全想象不出费雅纳罗大伯有过孩童时期。我猜他刚出生的时候肯定很小,很难想象他会像小卡尼斯提尔或我ーー甚至是提耶科莫那样无助。很难想象他会在洗澡或穿衣服时需要帮助。很难想象他会被噩梦惊醒,然后向我的祖父——他的父亲——寻求安慰。然而,每当我望向他时,我总会被他年轻的面容震惊——他看起来甚至比我父亲还要年轻,阿塔出生的时候,费雅纳罗大伯就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独属稚童的热忱与好奇。如果单从长相上看的话,他和迈提莫更像是年纪相仿的兄弟,而不是父子。


诺丹尼尔伯母看着也很年轻,但有时,她的眼神会变得非常疲惫。


晚饭后,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把脏盘子和湿杯子晾在身后的地上。我已经和这一家人待了一周了,知道这个时段他们通常会来点音乐助兴,玛卡劳瑞会拿出他的竖琴或诗琴,有时就只是清唱,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来自比他那清瘦的少年胸膛更深远的地方。不过他们不希望在他受伤的时候给他带来负担,于是迈提莫就给大家念起了一本他随身携带的大部头——《阿尔达卡米》(译为:阿尔达的构造)。费雅纳罗大伯一定很熟悉这本书,因为他闭上了眼睛,嘴唇随着迈提莫的朗诵一起开合。


迈提莫怀里的提耶科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突然之间,他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幼小。安娜温德现在和迈提莫拉开了一些距离,似乎是不想分享他声音带来的关注。费雅纳罗大伯臂弯里的卡尼斯提尔已经沉沉睡去。玛卡劳瑞和学徒们静静地坐在一起,他们的上臂紧紧地贴在一起,看起来没有晚饭前那么疲惫了。我注意了到他发丝上反射的点点火光,因为我的头发看起来肯定也是如此。


我能感觉到夜的寒冷紧贴着我们的后背,可坐在火堆旁,我们沐浴在昏昏欲睡的温暖中,热得我的脚趾头发麻。诺丹尼尔伯母俯身问道:“你想和我坐在一起吗?” 我任由她将我拉到了她的大腿上,尽管她把我的脑袋搂到了她的肩上,我还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


~oOo~


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


我感受到了双树光芒的交融,虽然透过帐篷厚厚的帆布墙很难看清,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就像一个人能感觉到低沉的音符在心脏周围振动,即便乐曲本身离得很远,在触而不及的地方。


诺丹尼尔伯母昨晚一定是把我塞进了铺盖里,塞在了提耶科莫身旁,他昨晚肯定也睡得很沉,否则他绝对不可能躺在我旁边。我们的右边是一堆毛皮,我知道,如果我深入探索这堆皮草,就能找到小卡尼斯提尔,迈提莫说他喜欢一个人睡觉,在梦中不被人打扰。


我坐了起来,尽量不去弄乱毯子,小心着不去吵醒提耶科莫。玛卡劳瑞就躺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没穿上衣就睡着了,他趴在地上,肩膀暴露在外,和迈提莫共用一个铺盖取暖。安娜温德独自睡在一旁,这位受邀的客人试图在这个家中低调行事。诺丹尼尔伯母和费雅纳罗大伯共用角落里的一个铺盖,他们的靴子乱七八糟地躺在铺盖边,他们的枕头凹陷,毯子皱巴巴的,但他们不在帐篷里。


帐篷的挡板没有系上,我可以轻易地溜出去不被发现。费雅纳罗大伯和迈提莫小心翼翼地搭好了帐篷,尽量减少通风,使我忘却了在劳瑞林全盛前,北方的早晨能有多冷,我很后悔没有带上我借来的斗篷。可我不敢回到帐篷里去,生怕吵醒我的堂兄弟们。


一层薄雾在大地上起起落落,时而覆盖时而显露出灰色的风景和粗壮的树木。我坐在湿漉漉的地上,靠着燃烧殆尽的炊火,双臂环抱着自己,前后摇晃着取暖。我让泪水模糊了风景,盖过了雾气。


我想念提力安,我想念我的家人,我想家了。


我甚至怀念起了那些我鄙视的东西:狭窄、无趣的自习室,老师们沮丧的声音,那件阿米每周进宫和祖父祖母吃晚饭时强迫我穿的粗糙长袍。我想念我蓝眼睛、声音严厉的阿塔,和我肚子日渐浑圆的美丽阿米,如果我听话的话,她会让我把手放在上面,感受我小弟弟的蹬腿。我想念芬威祖父给我的大大拥抱,想念茵迪丝祖母偷偷塞给我的小糖果,想念我过去不得不忍受的那些来自阿拉芬威叔叔的友好调侃。


我曾以为年龄会驱散痛苦——因为婴儿比孩子哭得多,而成年人不会哭——我想也许这场“旅行”是为了帮助我学会没有痛苦地生活。如果我可以忍受这些——与父母分别、费诺里安的奇异习惯、来自我某些堂兄弟几乎毫不掩饰的蔑视——那么我肯定就能忍受任何事情。但我一定是想错了,因为那天我看到玛卡劳瑞在他哥哥怀里哭泣,他的肌肉因疼痛而僵硬,我以为这种疼痛在这个年纪就已经离开他了。我一直在想,阿塔和阿米怎么可能希望我也受到此般伤害。


甚至费雅纳罗大伯都会把玛卡劳瑞搂在怀里道歉,宁愿是自己的身体受到折磨,也不愿儿子有丝毫痛苦。我与阿塔在提力安的最后时刻里,我试图让阿塔像那样抱着我,但他从我身边抽走了双臂,走开了,把我留给了一群陌生人。


在家里,我会因为自怨自艾受到惩罚。在我从老师那里得到很差的分数,或者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被要求放弃玩耍时,我学会了不要撅起嘴唇,也不要让人看到我的眼睛里闪有泪光,因为这样受到惩罚总会比先前更严重。我学会了独自落泪,把它们埋进我的丝质枕头里,或者在嬷嬷转过身去的时候,让它们掉进那香得令人作呕的洗澡水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 阿塔三年前问过我一次。“只有小孩才会哭。”


可玛卡劳瑞却哭了,他已经算不上小孩了,他很大,就快成年了,而他在公开场合哭了,当着他父亲的面,埋在迈提莫胸口,不计后果地哭了。


不过,费雅纳罗大伯很奇怪,与阿塔不同,所以也许他是允许掉眼泪的。倒不是说他以前落泪过——泪水可能在他那双灼热的双眼里直接蒸发了,连朦胧他视线的机会都没有。


我坐得越久,就越能感觉到空气的寒冷和潮湿。我的头发被雾气浸湿了,我的皮肤泛起了冷疙瘩,在微弱的晨光下看起来灰扑扑的。我站起来准备回到帐篷里,我的脚却带着我走过了帐篷,来到了南边的一片小树林。在孤独中,我一想到要看着我的堂兄弟们头对着头,轻松安逸地沉浸在梦乡中,而自己却只能一个人清醒地坐着,我就难过到不行。


我走着走着,临近树木的草丛越来越茂盛,我看见前方的草地已经被踏成了一道银色的小径,通向一片小树林。我停下脚步,盯着地面;在来到这个家庭以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追踪术,但在我们骑马的时候,迈提莫教会了我如何在草丛中寻找足迹和计算脚数,用以分辨我们跟踪的是哪种生物。毫不意外的是,提耶科莫在这方面异常出色,甚至完全不逊色于迈提莫。我停下来数了数脚印,有四条,但它们并排交叠在一起,就像两个人走得很近一样,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伯父和伯母。


小树林的尽头有一口温泉,池水的中心冒着气泡,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浴缸;即便是在劳瑞林的全盛时期,这里的泉水也要比空气湿热。在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迈提莫带着我和他的两个最小的弟弟去那里洗了澡,起初这里的水温热得我的脚趾头发麻,但他鼓励我让我慢慢放松下来,保证我一定会适应这样的温度。我确实适应了,之后的一切都十分愉快,我们一起嬉水打闹,就连提耶科莫都在那一个小时里忘记了他对我的鄙夷。等我们从水里爬起来时,寒冷的空气像巴掌一样抽痛了我们赤裸的皮肤,牙齿冻得咯咯作响,迈提莫迅速地将我们所有人裹进了一条厚厚的斗篷里,带着我们回到篝火旁晾干衣服。


这些足迹指向了温泉的方向,我并不清楚自己跟随脚印的具体原因,只是怀着一种模糊的愿望,渴望了解这些我要与之生活的人们,渴望得到他们的爱。


在我见到伯父伯母前,我先看到了他们的衣服,因为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从泉水中升起的蒸汽,比劳瑞林的热量还在空中徘徊时还要猛烈,甚至将水面也变成了一面雾蒙蒙的镜子。他们的睡衣拖鞋乱七八糟地团在通向泉水的石阶前——诺丹尼尔伯母的睡衣,以及费雅纳罗大伯宽松的纯棉睡裤和上衣——还有一件挂在一旁树枝上的深红色斗篷,我认出是我大伯的。蒸汽变得稀薄起来,我看见他们坐在一块低矮的岩石上,肩膀深深地浸在水里。诺丹尼尔伯母背靠在费雅纳罗大伯身上,他正给她的发丝打上泡沫。她谈到了玛卡劳瑞,说起了他的伤,很担心他今天能不能上路。


“胡说,” 费雅纳罗大伯说,“他的伤势没有那么重。你我都受过比这严重的伤。”


“没错,可这不是你也不是我,是玛卡劳瑞。”


我躲在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后面,这里能很清楚地看见听见他们,但不会被发现。费雅纳罗大伯此刻的沉默颇为尖锐,诺丹尼尔伯母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很清楚,费雅纳罗,比起其他孩子,我更护着玛卡劳瑞一点。Nelyo、提耶科莫和卡尼斯提尔都是你的,他们像你一样坚强,但玛卡劳瑞最像我,我也最担心他。”


“他会没事的,诺丹尼尔,因为他和你一样,你也很坚强。我希望你不要轻易忘记这一点。他会和Nelyo同骑一匹马,得到最细致的照顾;我会把他的胳膊缠得很紧,给他一剂草药止痛。无论怎样,我希望能带他去看看佛米诺斯的医师,在他坠马后,我把他的胳膊接回了原位,但因为怕弄疼他,我可能接得没有那么到位。”


诺丹尼尔伯母轻轻倚在费雅纳罗大伯的肩上,吻了吻他的下巴。“要是让人知道你此刻竟然如此不安,你在提力安的名声岂不是毁于一旦啦。”


费雅纳罗大伯手捧着泉水冲洗着她的头发。“我爱的人不多,” 他说,“但我所爱之人,占满了我的心。我爱我们的儿子胜过自己的生命。” 他扭过她的脸,低头吻了她的唇。


我在想:我该待在这吗?阿塔阿米说得很清楚,我不应该在未经允许或未经通知的情况下进入他们的私室,我也绝不应该偷听那些只属于他们的私人谈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两种禁忌都犯了,但对费诺里安来说,很难说哪些规则仍然适用,因为他们经常违反我们的习俗,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行为是否也可以被原谅。毕竟费雅纳罗大伯和迈提莫经常抱着提耶科莫和卡尼斯提尔谈论宫廷政务。我想起了那些从小灌输给我的严苛礼仪,被从小教导,身为王子,我应当是子民的表率,应当展现出诺多族最受尊崇的王族风采,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到这一点。费诺里安们完全没有付出这样的努力。他们的衣服简单实用,就像提力安城外的农民一样朴素。他们不会把自己的皮肤藏在又长又憋屈的礼服下面;他们从不包扎,任由伤口红彤彤地暴露在外。我的伯母诺丹尼尔甚至穿着和她丈夫一样的衣服——男性的服饰!——还有男性的靴子外套和裤子,在女人柔软的血肉下展露出男人的肌肉。


还有维拉。我从来没听我的大伯或堂亲们聊过维拉,只是淡淡地提起过几次,仿佛谈论的是什么熟人或者没怎么见过面的亲戚。他们肯定没有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那般虔诚。我的伯母诺丹尼尔脖子上挂着一个奥力标志的吊坠,但她把它戴在衣服下面,晚上躺在我大伯身边时,又会将它摘下。我就是在那时看见了它,静静躺在她手心里,在蓝白色灯光的映衬下微微发亮,随即被她塞进了首饰盒里。他们肯定不会以维拉之名庆祝设宴,也不会在提到祂们的名讳时低头鞠躬;他们只有在晚餐前念一如颂的奇怪习惯,我也只得尴尬地参与,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表现出像我家人一般的虔诚,就会把我不想袒露的内心暴露出来。


我考虑着要不要悄无声息地溜回林子里,让我的伯父伯母尽情接吻沐浴,可我不自主地贴紧了石头,让泉水的蒸汽缠着我盖住我。他们吻了又吻,我能看见诺丹尼尔伯母头发上的粘稠泡沫还没有清洗干净。我想知道伯母是不是像我母亲和埃雅玟婶婶一样怀了孩子,因为这种温馨缠绵的感情似乎只存在于有孕的伴侣之间。“我们要不要?” 费雅纳罗大伯对她低声叹道,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最好还是算了。孩子们很快就该醒了。”


“我可以很快的。”


她笑了起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但卡尼斯提尔的噩梦已经逼我们找了不少尴尬的借口,我可不愿意再多想一个了。” 她转过身去,他叹了口气,默默冲洗着她的头发。


“你觉得芬德卡诺怎么样?” 她说,在满是肥皂泡的流水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像块石头一样在胸口落下,咚地一声好大一声,大到我以为他们会听见然后转身发现我。


“他怎么了?”


“你觉得他适应得还好吗?这一整个全新的环境?”


“适应了一点。Nelyo对他非常好呀。”


“但提耶科莫实在是太刻薄了。”


“提耶科莫就是这样。我觉得他是把芬德卡诺当成竞争对手了,你也知道他有多渴望家人的宠爱。但是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明白,他家里的爱足够分给他们两个,他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你真这么觉得?”


“没错。” 费雅纳罗大伯将手伸向他们身后的岩石,取来一把梳子。他开始梳理诺丹尼尔伯母的头发,温柔地梳开她打卷的发丝,动作细致得让我吃惊。


我躲在岩石后面,躲在这个他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的位置。我现在想离开了,可面前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树枝,虽然我走进森林时没发出声响,但我突然讨厌再冒这个险,因为一旦我的脚踩在一根脆弱的树枝上,暴露了我的行踪,我的伯父伯母就会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昨天那个被遗弃的噩梦,让我的心像一只绝望地渴望逃离牢笼的鸣鸟一样上下翻飞。


他们话锋一转。“我听说阿奈瑞在芬德卡诺之后这么快就又怀孕了,还挺吃惊的,” 我听到我大伯说。


“我得承认我也很吃惊,费雅纳罗,” 诺丹尼尔伯母说着叹了口气。


“他们都不在一个卧室里睡觉!” 费雅纳罗大伯质疑道,语气里充满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冒犯。


“做爱又不需要床和卧室,费雅纳罗。我想你应该最清楚这一点了。还有,丈夫与妻子有时分房睡是诺多族的习俗。虽然我们不遵守,但这毕竟是传统。”


“我知道这是诺多习俗,诺丹尼尔!我毕竟还是个诺多。可这规矩实在是太蠢了。”


“你觉得大多数的习俗都很蠢,亲爱的。”


我忽地感到一阵愤慨,心脏在胸口砰跳个不停,我的父母正在被远在千里之外久不见面的亲戚们如此漠然地议论着。然后,我突然惊讶地意识到,我也无意间撞见我自己的父母对费雅纳罗大伯和诺丹尼尔伯母开展了相似性质的讨论,这稍稍平息了一点我的恼火。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告诉他们,有时候我晚上跑去我母亲的房间寻求安慰,发现她并不在,有时我的父亲就躺在她身边。那些夜里,我会悄无声息地退回走廊,爬回自己的床上,颤抖着驱散恐惧。


“有一种习俗呢,吾爱,我觉得我们应该遵守,那就是,在丈夫早早醒来用温泉水仔细清洗梳理妻子乱糟糟的头发后,妻子就不应该质疑他随后想要结合的欲望,应该乖乖躺下来,听他安排。”


“好啊,我亲爱的丈夫,然后呢,我们就得在卡尼斯提尔走到小路上发现我们,哭着跑去找Nelyo告诉他阿塔想把阿米淹死在泉水里后,好好哄哄他了。或者让提耶科莫在未来十年的每场晚宴上告诉所有人,他的父母是怎么在佛米诺斯南边的池塘里产卵的。”


他们接着便以一种对我的伯父伯母来说很正常的方式打趣彼此。诺丹尼尔伯母这次似乎终于要赢了。我借着他们重叠的声音,手脚并用婴儿似的向前爬去,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小树枝。我的睡裤膝盖上沾满了泥巴,手掌也划破了,但我并不在乎。我对大伯那臭名昭著的坏脾气有所耳闻,我可不想在这趟旅途中成为第一位体验者。


他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身后,温泉完全隐匿在了薄雾之中,我起身开始向树林边缘跑去,穿过平原,冲向营地——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在他们旁边的草地上留下了银色的足迹,可在选择另一条不那么明显的路已经太晚了,我只能祈祷他们不会注意到。在看到帐篷后,我便放缓了脚步,还好我慢了下来,因为我走了还不到十步,就看到迈提莫抱着卡尼斯提尔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各种借口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停在我的舌尖上,争着解释为什么我会在清晨独自出门散步,可迈提莫没有过问。“Kano!” 他叫道,停下脚步等我跟上。他还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但他的笑容很是灿烂,好像他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卡尼斯提尔在他怀里嘟嘟囔囔,眨巴着眼睛。


我走近后,他的眉头担忧地皱了起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裤子可太脏了!”


“我摔了一跤,” 我说,他弯下腰,用空闲的那只手一把将我抱到了他的另一侧,和卡尼斯提尔面对面挨着。


“你在北方的晨光里散步的时候一定得小心点,Kano,因为在劳瑞林全盛以前,这里的光线都不会很亮。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他抱着我们走了起来。


被抱着的感觉真好。阿塔在两年前宣布,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该被抱着走了,无论身在何处,我都应当走在他的身边,他的右边,那是长子的位置。他没有意识到,像我这么矮的小孩要想和他的长腿步调一致是有多么困难!但是迈提莫并不介意抱着我,实际上,他甚至没有过问,就直接把我举到了他的腰上,好像我的体重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就连提耶科莫都会被时不时地抱起来,他可比我要高大强壮好多呢。


迈提莫聊到了今天的行程,说起了今晚我们扎营的位置,是在一个大湖边的悬崖顶上。“我们可以游泳了!” 他说。“你游过泳吗,Kano?”


阿塔带我去过几次城外的花园,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塘,里面满是漂浮的花朵,还有会咬你脚趾的橙色大鱼。当然啦,提力安城里有很多喷泉,我的嬷嬷偶尔会让我在喷泉里玩水。可我从来没有进过深到无法触底无法呼吸的水域里。我把这些告诉了迈提莫。“不用担心,” 他说。“我和阿塔会看好你的。”


我们向前走着,我惊讶于迈提莫步伐的稳健,一点也没有晃到我;若不是他托着我下半身的大手和他紧贴着我的身体,我可能会以为自己在飞。我对面的卡尼斯提尔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正在用他那种奇怪的方式盯着我,仿佛读书一般专注。他的眼睛是非常深的灰色,既不像我伯母,也不像我大伯——黑色的瞳仁几乎消融了在这片灰色之中——他的睫毛又黑又粗,让他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大。我也盯着他看了起来,感受着自己咚咚的心跳,拒绝被一个四岁小孩的目光吓倒。迈提莫喋喋不休地说着教提耶科莫游泳有多么容易——这对我来说完全算不上安慰,因为提耶科莫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千件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我和卡尼斯提尔都没怎么听他讲话。


卡尼斯提尔伸出一只小手,放在了我的鼻子上。他张开手指,拂过我的睫毛,让我扑扇着闭上了眼睛。他的手非常暖和——热得仿佛在发烧——就像我大伯和他所有儿子的手一样,似乎他们的血正在比常人的更贴近表皮的地方沸腾着——这只小手就像一张温暖的面具,盖在了我的脸上。那种被审视被逐字解读的不安感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但在那手掌之下也有着一种温柔的平静。


“卡尼斯提尔!” 迈提莫斥责道,摇晃着他,让他把手抽开。“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这么抓人的眼睛!你会伤到你堂兄的!”


卡尼斯看向迈提莫,冲他吐了一个口水泡泡,泡泡破了,口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蓝色的,” 他说,“他是深蓝色的,最美最美的蓝,蓝得像天鹅绒一样。”


“嘘,” 迈提莫让他安静下来,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和你的这些颜色呀,卡尼斯提尔,我傻乎乎的小家伙。但你爱我们的堂亲,对不对?你爱Kano吗?”


卡尼斯提尔的黑眼睛又转回到我的身上,我真希望迈提莫没有向他提出这么直接的问题。我一直觉得迈提莫可能有一点点爱我,因为他爱我们每个人,这就是人们在他脸上发现的美好,但我知道他的其他家人不爱我,甚至连我的伯父伯母也不爱我。他们容忍我,但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义务,像是某种欠下的债务,虽然没有人记得他们到底借了什么,才同意接纳了我。


“你爱Kano吗?” 迈提莫又问了一遍,我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可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我能闻到他头发的味道,不是我们离开前他身上那种奢华香皂的味道——这种气味会吸引昆虫,不能在旅途中使用——而是他自然的气味,让我同时想起泥土与晨光。


卡尼斯提尔将脸埋进了迈提莫的颈窝里。他的声音闷闷的,但我听清了,他说,“爱。”









译者:距离第一章翻译发出已经一年了,卡在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费诺连周的这天,发了正好12章,谢谢还在看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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